奇哉！
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，
只因妄想不能证得。
--释迦牟尼
夏日时节，我喜欢在仁爱路散步，尤其是从福华饭店走到国父纪念馆的那段路，有时计程车开到一半，会忍不住叫司机停车，宁可下来步行。
没有其他的原因，只因为那段路上有美丽的菩提树，夏日正在换装。
换上新衣的菩提树，颜色是变化万千的，昨天清晨还是粉红色的嫩叶，今天黄昏已经成为橘红色。
而我知道，明天会由橘转绿，一路为绿所染，黄绿翠绿深绿墨绿，终于整条路的菩提树，一片盎然的绿意，这时，就进入盛夏了。
透过木棉花的开谢，感知春去春来；透过溪水的清浊或缓急，推想山下下雨的情景；看云听风，以知悉明白的气清景明或是雨路难行；以及观看一课菩提树叶子颜色的变化，计算着夏季的脚步。
这些奇妙的心境，使我仿佛回到了故乡童年的农田，那时，没有现在咨询或媒介的阻隔使我失去对自然的亲爱，或者说，使我轻忽了自然那么直接的表白。
我感觉，可以和一课树一起呼吸，与一朵花同时起舞，随一阵风吹拂田园，跟一片云飞越群山……阻隔着我与自然朋友的皮髓骨骼都会在刹那间化除，只有心意依存，能化入附着与一切美好的事物。
走在仁爱路上，虽然人声车声不绝，我好象又回到那种田园之感，因为那些菩提树实在太美了，美到令人忘却身心与物质的困陷。
在路边的西雅图咖啡点了一杯咖啡，我决定专心地欣赏最高大最华美的一棵菩提树，就像许久许久之前……
我看到了一个国王，走向庭前的一棵菩提树。
虽然贵为国王，却受到半数臣民所鄙弃，国王非常苦恼，在庭院中绕着高大的菩提树散步。
当时也是盛夏吧！菩提树的叶子繁茂而翠绿，每一片都是那么美，那么完整，充满了生机。
国王忍不住抬头仰望着菩提树，叹道：“我多么希望像你呀，菩提树！我多么希望我臣民接近我，吸附我，就像你的叶子一样接近你吸附你！
菩提树笑了，说：“国王，你看错了真相，叶子吸附着我，是因为我不吝于机遇，我把一切的养料，水分，一切的美好，源源不绝地，毫无条件地输送给它们，它们才会紧紧的吸附我！如果我有丝毫的私心，叶子马上就会背弃我了。”
国王被菩提树感动了，离开菩提树之后，努力把一切最好的奉贤给他的臣民，原来荸荠他的人民渐渐改变了对他的态度。
到了冬季，国王偶尔抬头看见庭院的菩提树，他大吃一惊，因为所有的叶子都已凋落，背弃了那棵大树。
走到菩提树下，国王问菩提树：“你不是说完全地给予，就会使叶子永远不背弃你吗？”
菩提树说：“亲爱的国王！我没有说过“永远”，但这也不是背弃。在一切的因缘中，我们随顺，改变，放下。叶子有一天会飘零，离开母亲；总有一天，我也会枯萎，离开了土地，国王！你与臣民的相聚相会，也是如此啊！”
如果我们深情第进入一棵菩提树，树总会机遇我们回应与其实，庄子曾那样深情地化为一只蝴蝶，王维曾深深地化入一座山，李白曾那样与月对酌……
乔达摩王子曾坐在菩提树下，进入远方的一颗星。
这世界从未隐藏它的智慧与启示，下雨的时刻，欢喜的人看来是甘霖，悲伤的人看来是眼泪；心清的人看来是醍醐，心浊的人看来是酸雨……雨何尝有什么隐藏呢？
古代有那么多圣人在菩提树下悟道，使菩提树成为圣树，相信绝非偶然。
咖啡杯底最后一滴咖啡依然香醇，这路边的菩提树，也和金刚座的菩提树一样圣洁。
那漂流在空气中任人取用的智慧觉察，也没有什么区别。
我继续午后的散步，思及人应有的自然之心。自然之心是永存的，不会随时节的变化的，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，山水大化还是以真挚的面貌与我们相映。
就在菩提树转入木棉大道的街角，有一家贩卖手机与电器的店家，许多一年前出厂的手机，一元即可购得；门口堆积着的是老旧的唱片唱盘，录影机，CD放映机，电视与空调。别以为那是故障的机器，那是在快速流转的时代中被淘汰的机种。
电器以季为流行，手机以月为流行，偶像以星期为流行，广告以日为流行。
人站在流行之中。
我不追随流行，我是自己心的国王，我会一直爱看菩提树。
菩提树有自然之心。自然之心，永远流行。
文/林清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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